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革命前夕Ⅰ(1 / 2)



约莫过了五分钟,菅原拿著两罐可可走了回来。其实我原本怀疑他会不会逃走,但他似乎没有这个意思。他问我喜欢偏苦还是偏甜的,于是我回答偏甜。然后我表示要付钱,他仅默默摇了摇头。大学生被国中生请客,感觉很奇妙。



他坐在我旁边,拉开易开罐拉环,然后不再开口说话。想必是在思考什么。



两个人待在宽广的公园一隅闷不吭声,显得很奇怪,所以我决定主动开口:



「昌也真的在欺负你吗?」



「是的。」菅原拓立刻回答:「虽然没有证据,因为昌也不会那么愚蠢留下把柄。」



「为什么会做到那种地步……你做了招致昌也怨恨的事情吗?」



「呃,天晓得?」



菅原冷淡地答道。我见状后,发现自己问错问题了。可能因为太想知道真相,或是对昌也抱有一丝偏袒,我问了最差劲的问题。



霸凌的一方通常没有特别的理由。



「……可以交给我来说明吗?」



片刻沉默过后,他这么说道:



「说明我跟昌也的关系,以及为什么他会自杀。或许会花上一段时间,但这样比较好吧?」



我点了点头。



我必须知道才行,无论真相是什么。



他再次向我重申。



「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好好说明。」



「因为我基本上不与人交谈。」



「我相当不擅长向人说明。」



「因为我是笨蛋,笨到了极点。」



「所以我决定不用敬语了。」



「然后,我希望你聆听时在内心嘲笑我。」



「这么做会让我很开心,因为跟我的意见一致。」



「便能跟我产生共鸣。」



「那么,我会用部分是真相、部分是想像的方式────」



「说明为什么昌也会走上绝路。」



「昌也是在二年级的五月时开始欺负我。他的霸凌方式不是渐渐变得过火,而是突然展开,突然抢走我的钱,突然揍我的肚子。然后,他伙同二宫、渡部与木室那些人,在我回家时突然包围住我,对我拳脚相向。我本来把他当成朋友,结果却被背叛了。」



昌也似乎曾经说过你是他的好朋友?



「是的。我们将彼此视为好朋友。我跟昌也原本便有一些交情,虽然不是假日会一起出游的关系,午休时间不会在一起,也不会互相传电子邮件或是一起玩社群网站。然而,假如在放学后的回家路上碰面,我们便会聊天,大概是从一年级的秋天到二年级的春天这段期间。」



「因为我话少,总是昌也单方面在说话,他向我抱怨了不少事情。可能因为我不属于任何团体。在实施人格能力测验的班上便无法轻易抱怨。我认为他是藉由向我吐露不开心来抚慰心灵。我自己也很高兴能跟天才昌也说话。」



「我们会在回家的路上分享各种事情,像是将来的梦想、在班上讨厌的人跟喜欢的人、对不明理的父母的怨言、对过度放任的老师的不满,以及无形间隐约感到的不安。」



「有时候我们会绕到公园,聊到很晚。」



「真的是很快乐的日子。」



「他的每个观点都跟我不同,对于我的观点,他会笑著说『很像你的思考方式』。」



「我们曾经是好朋友。」



「结果,在二年级的五月我突然被人揍了,他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,巧妙地对我设局。」



「他带著三名友人,在我耳边轻声说:『拓,抱歉。你能够体谅吧?』」



「在被揍之前我仍搞不清楚状况。不,即使被揍后我还是搞不清楚状况。」



「霸凌对受害者来说是不讲理的行为。我完全不知道理由与动机,被抢走财物,还被威胁。我受到很大的打击,不是因为受伤,也不是因为钱,而是因为昌也揍了我。我还以为是什么误会。」



「我曾经很崇拜岸谷昌也。」



「我也对二宫、渡部与木室带著敬意,我很清楚他们是比我优秀许多的人。」



「结果他们仍持续对我霸凌,他们在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凌虐我。逼我吃铅笔、揍我的肚子、抢走我的生活费、逼我自慰。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过。」



「我是之后才发现到,那三人之中似乎有人唆使其他人对昌也霸凌。他们拿昌也跟不起眼的我说话这件事起哄、嘲笑他,昌也害怕被众人排挤,于是揍了我。我想他们应该说过『你很逊耶,不要跟那种恶心的家伙交朋友』还有『快动手,我们跟那家伙谁才是你的朋友?』一类的话。霸凌刚开始时,他们在背后这么说著。」



「昌也最初也像是有拒绝的打算。一开始给我这种感觉,在三名朋友的面前,不得已才服从他们。然而,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。看了就知道了。」



「对天才少年来说,第一次做坏事,实在欲罢不能。」



「他陷了下去。」



「他体会到霸凌的乐趣与控制别人的快感。」



「他的那份才能,其他三个人完全无法比拟。」



「霸凌主谋者立刻变成了昌也。他总是冷静过人,我的事情不曾曝光过,面对危险的状况也能轻易回避,也没有留下信件记录。你是不是在怀疑这种事情真的有人能做吗?昌也就做得到。他是天才,而且有三名优秀的手下。」



「唯一察觉异状的只有昌也的女朋友石川琴海。即使如此,她也是到了十月才终于察觉,而且不知道详细状况。因为他们的手法真的十分完美。」



「不容许有一丝差错,天衣无缝地操控著一切。」



「七月时,我打算找老师谈这件事。三次都被昌也发现,把我揍到吐出来。第四次成功了,但户口老师当作没这回事。他仅笑著说『是你想太多了吧』,不肯认真听进去。他因为害怕昌也母亲,所以无视于我的求救。而且,我没有证据,数位录音笔被弄坏了两台。」



你采取那种反抗的态度,昌也欺负你的时候不会产生危机感吗?



「因为他异于常人,每次发现录音笔时,他似乎觉得『能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,比找到新目标更具有效率』。」



「你知道我的家庭背景吗?连父母都无法依靠。我曾经拜托父母让我『转学』,但遭到无视。昌也当然也知道我的父母对孩子漠不关心。」



「然后,昌也知道我没有朋友这件事。」



「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霸凌手法。」



「没有任何霸凌证据,班导一看就知道没有干劲,对手是班上拥有天才头脑的风云人物,然后父母是身为PTA副会长的怪兽家长。我只能由衷地佩服昌也。」



「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。」



实际上加藤与琴海也曾经说过「昌也不可能会是霸凌受害者」。



「想必是吧。所以,我只能感到绝望。无论我想出了什么计画,昌也有同学的支持、监护人的信赖,加上没有霸凌证据,我便注定没有胜算。双亲跟班导都不肯帮忙,也没有朋友,最后被当成是我在胡说八道。」



「无论做什么,我总是受到孤立。」



「你知道吗?不能相信人格能力测验排名低的人。跟学力测验不同,因为这是没有人缘的证明。」



「所以,我被迫吞下蝉壳、舔他们的鞋子、偷父母的手表、被淋热水跟冰水。」



「没有人伸出援手。」



「我甚至不知道能向谁求救。」



菅原说到这里停下话语,再度喝了可可、轻叹一口气后,便陷入沉默。他的身体不知为何看起来比之前还要弱小,他的语气莫名会勾起人的悲伤情绪。



他说的话恐怕是事实。应该说,菅原拓一个人控制四个人这件事本身便十分荒唐无稽。我的弟弟毫不留情地凌虐了一名同班同学,令人毛骨悚然地一手策划出天衣无缝的布局。脑海中浮现今年夏天见到的昌也,忍不住轻咬著唇。



吹拂著十二月的寒风,菅原的位置正好帮我挡住了风,但我的两脚仍冰冷无比,开始后悔应该穿长裤而不是穿长裙过来。菅原为什么会选这个地点?



「哎,我没有任何物证,倒是有第二台录音笔的发票,但可能反而会让人感到可疑。」菅原自虐地喃道。



「至少比你一个人霸凌四个人更有说服力。」



「谢了。」



「可是,我还是不明白昌也突然霸凌你跟深陷其中的理由。当然,我知道这样问你很残忍。」



「将我视为目标的理由很简单,因为我是独行侠,被霸凌也不容易会被发现,实际上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。」



菅原摸著外套的胸口,挪动了一下身体后这么喃道。



我忍不住继续追问:



「可是你能够想像吧?某方面来说,菅原比任何人都还要亲近昌也。」



虽然觉得比任何人这个说法有点言过其实,但我没有去订正自己的话。他是昌也的好朋友,肯定是用不同于其他人的角度去看待昌也。



菅原一脸犹豫地用手指摩擦罐子的边缘,然后说道:



「同侪压力……」



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。



「石川有没有提到这件事?那个班级过度在意人格能力测验,排名低的人等于会被其他人说『我不想跟你往来』。」



「嗯,她为了这个感到痛苦吧?」



「……痛苦的人不只有石川。」



「咦?」



「我有说过吧?昌也因为被三名朋友霸凌,无法拒绝之下,只能听从他们的话。像他那种天才都无法抵抗同侪压力。」



「应该说──」菅原继续喃道:



「班上的所有人都承受著人际关系的压力。当然,因为还是国中生,就算没有人格能力测验也会感到负担吧,但人格能力测验让负担变得更加沉重。对其他人的性格打分数,一旦成绩差,自己的存在便会遭到全盘否定。强迫学会察言观色,融入其他人是必要事项,以不破坏和谐为命题。每个人都活在察言观色的地狱、友好关系的生存战以及剑拔弩张的紧绷气氛之中。」



菅原拓继续述说著:



「所以,二宫俊介、渡部浩二、木室隆义以及岸谷昌也才会追寻不被发现的放松方式与娱乐。石川琴海因为男朋友与其友人有事隐瞒著自己而陷入痛苦之中,她与跟班开始欺负我。加藤幸太则开始骚扰岸谷昌也──」



「岸谷昌也自杀了。」我这么说道。



「菅原拓发动了革命。」菅原这么说道。



我们的对话在此中断了一会儿。



坐在旁边的国中生将可可一饮而尽。



「对不起,时间顺序乱七八糟,还把幸太形容成坏人一样。不是的,他只是原因之一,昌也会自杀肯定有各种原因,各种人因为各种理由害死了他。当然,其中也包括我。」



他静静地笑了出来。



「我来继续说下去吧。」



「放暑假后我还是屡次被勒索财物,持续遭到凌虐。到了十月状况仍没有好转,一切都没有改变。进入第二学期后,因为下课时间提早,反而让霸凌时间变长。」



「我过著惨绝人寰的日子。」



「是无法脱逃的地狱。」



「然后,这时我……嗯,是的。」



「我喜欢上了石川琴海。」



「因为她对我展露笑容。」



「我没有朋友,成绩运动样样不如人,人格能力测验也很低分,烙印著废物的字样。还被好朋友背叛,不断遭到凌虐,结果她却温柔地跟我说话。」



「我真的很开心,她还说她『羡慕我』。虽然有违事实,但我仍感到幸福到无以复加。我这么悲惨的人,居然会被羡慕,居然会受到认同。」



「那天晚上我独自喜极而泣。」



「之后与她曾经有几次碰面的机会,她告诉了我所不知道的事情。就是她告诉我同侪的压力。」



「于是我终于恍然大悟,昌也等人想必也是同样的状况。为了在令人窒息的教室存活下去,所以才凌虐我。石川跟昌也等人都感到苦恼,拚命挣扎著。」



「我在垃圾场前看见石川因为同侪压力哭泣,我感到心如刀割。」



「感觉到一股近似怒意的情绪。」



「所以我决定发动革命。」



「人格能力测验吊车尾也能够得到幸福。无论受到其他人的鄙视,我决定要成为不懂淂察言观色的废物,可以保护自己所深信的事物。」



「我决定要对抗昌也,终止霸凌。为了让自己得到幸福、为了让大家得到幸福,我决定要终止昌也一手策划出、永劫不复的霸凌地狱。」



「当然,这是个愚蠢至极的念头。」



「但是,我只能去这么做。」



「以一般人的常识去对抗昌也经过缜密计算的霸凌,当然是毫无胜算。」



「正如我刚才所述,他的霸凌手法堪称完美。首先是没有老师跟父母的援助。就算直接找其他老师求救,我在信用方面完全输给昌也等人,况且昌也十分提防我找老师人一对一面谈,或是窃听霸凌现场。」



「然后,假设我成功告密,必须面对那个啰嗦的母亲。还有,班上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霸凌,他们又受到同学们的爱戴。我的话只会被当成一派胡言。即使透过网路或是教育委员会申诉,将事情闹大,但学校没有一个人承认霸凌,只会沦为徒劳无功。」



「即使如此,我仍必须挺身而战。」



「我必须发动革命才行。」



「我想到的方法只有一个。」



「就是反过来彻底利用他的计画。」



「于是我采取了相反的行动。我首先在网路上发了一篇霸凌的爆料文章,比如『在久世川第二中学有名学生一个人霸凌四个人』,内容写得钜细靡遗。」



「网路上有很多闲人以霸凌犯罪者为乐,只是没有人自杀会比较炒热不起来。」但还有立刻有几个人打电话到学校抗议『学校发生霸凌事件,你们校方却坐置不管吗?』或是『谁想让小孩念这种学校』。」



「当然,似乎也有人怀疑是『四个人霸凌一个人』『利用网路继续霸凌』。但这些不重要,因为当消息在校内传开后,我便拿水壶狠狠地殴打了昌也。」



「昌也应该也有预料到我会情绪失控。长期遭受恶毒的凌虐,迟早会爆发。这种情形下,强势的母亲会冲到学校,逼问消极的老师,主张没有霸凌目击者,是一名罹患精神疾病的学生在自导自演,将事情压下来。」



「我的计画进行得很顺利。顺利到让我感到不自然。我装出目中无人的态度,让大人对我留下糟糕的印象。学校开始收到针对虚构霸凌的大量抗议电话,后续效应持续延烧,我被烙下恶魔的烙印。」



「然后,基于昌也母亲的希望,我受到了重罚。他们大大超出我当初的预期,让我成功地受到众人的挞伐。」



是母亲提议那个惩罚?



「是我笑著说『要罚我在校内下跪吗?』还补充说『霸凌是划时代的发明』,不过这是向昌也现学现卖,总之我只是挑拨了一下,她便轻易上钩了。昌也等人因为想要继续折磨我,所以我巧妙地诱导,隆义甚至还装哭,我只是稍微贬低了昌也的母亲,他们便轻易地上钩。于是,最后就冒出了下跪示众。」



「虽然状况有些混乱,但昌也等人对目前为止的发展没有任何不满。虽然有部分不同,但按照我的计画发展著。暴力事件之后,菅原拓被视为不值得同情的加害者,霸凌的真相没有被揭露。然后,菅原拓受到了严厉的惩罚。」



「然而,事情进行得太过顺利。」



「我选择变成坏人,这个举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之外,导致事情愈演愈烈。」



「没有弄清楚爆料文章的内容,轻易便承认『是自己写的』。」



「原本『菅原拓是精神疾病患者』这个结论,因为爆料文章与我的证词,变成了『菅原拓是霸凌的加害者』。」



「这也在我的计画之中。」



「应该只有昌也在途中发现了这件事。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。来不及找其他三个人商量,他们便已经在父母与老师面前承认遭到霸凌。」



「于是,终于轮到我展开反击了。」



「我一点一滴地慢慢将昌也等人逼入绝境。」



「对于国中生而言,『遭到霸凌』是一种负面形象。不是有些人不愿意吐露自己遭到霸凌吗?不光是害怕遭到加害者报复,更重要的是,承认『自己遭到霸凌,向老师与父母求救』会显得自己很凄惨,这是很不光彩的事情。」



「然而,我透过下跪示众,闹到整间学校人尽皆知。」



「『一对四竟然还被班上不起眼的家伙控制,在对方面前害怕得浑身颤抖』或是『平常在社团十分活跃,一副很跩的模样,但其实只是丢脸的霸凌受害者』。」



「无聊的面子?或许吧。但国中生就是这副德性,爱耍帅,无论旁人怎么说,对男孩子而言,自己遭到霸凌的事实无疑是一种耻辱,更何况对方是被自己一伙人霸凌的人。」



「我透过下跪示众,向众人宣传昌也等人的处境,他们只能向老师与父母求救。」



「得知自己尊敬的学长与朋友其实私底下遭到霸凌,想必会受到打击。」



「然而,昌也等人事到如今当然无法改口说『自己才是霸凌加害者』,若这么做,在学校引起的骚动便会变成是自己造成的,自己的罪状也会跟著公诸于世。因为对我做出过于残酷的惩罚,没有想像到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惩罚。」



「而且,他们陷入烦恼的这段期间,我到他们家拜访了好几次,假装向他们赔罪,持续进行挑拨。让父母大发雷霆,让事情闹得满城风雨,把他们逼到毫无退路。」



「我本来还以为我会崩溃。」



「可是,我仍持续著下跪示众。虽然近乎崩溃,但我忍了下来。即使被对方的父母殴打,被同学踹,我也绝对不会退缩。」



「与整间学校为敌,受尽屈辱,我仍持续散播著虚假的事实。」



所有人都相信了你的话?有人怀疑应该也不奇怪吧?



「应该有吧,但那不重要。因为在怀疑的人眼中,『昌也等人是做出残忍的霸凌,还将加害者的罪名加诸在受害者身上的败类』。下跪示众的影响力就是这么大,不过怀疑的人只有少数而已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