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话(1 / 2)
青山雪夜到底是什么人?
(他是个怪人。)
从外表到言行举止全都很奇怪。尽管因为他聪明又和蔼所以不太显眼,不过一旦稍微了解就会立刻明白。雪夜他是个典型的脱俗少年。
『空气为什么没有颜色呢?』
比方说,他会讲这样的话,而后歪头思考。
『哎呀,我知道是跟折射率什么的有关啦。但我偶尔会心想,如果空气不是这么透明,而是染上了更鲜艳的颜色就好了。你觉得呢?』
雪夜只会对藤泽大和聊这些不着边际,也没什么太大意义的事情。他似乎对外来者大和相当敞开心房。又或者,正因为大和是外地人,他才能如此轻松以对。
(……我和他打交道的方式很草率耶。)
大和皱起眉头。
恐怕雪夜做好了一生一次的心理准备才是。他的人生就是一直被医生告诫只有数年好活,不断反覆住院和出院。他的一言一行,都带有旁人所不能理解的重量,不是吗?
是否太轻率了呢?
如今回想起来,大和对待雪夜的方式是不是太随便了呢?
(不,没那回事。)
那样应该是对的。雪夜不希望人家跟他见外,大和那么做就行了。
(不过……)
嘿——大和坐起身子,重新思考。
各种思绪如今浮现在他的脑中。凛虎自不用说,大和也一直避免自己去想。他们这两年都过着远离雪夜的生活,这也是无可奈何的,凛虎与大和并没有成熟到能够坦然接受身边的人过世。
不。
当真如此吗?
这两名少年少女无法接受这段唐突且难以理解的死,这真的仅是一场随处可见的平凡悲剧吗?
†
如果想知道些什么,去问深知内情的人最快。凛虎有事外出的这天,大和决定动身会晤一个怀念的人物。
「喔喔,是大和小弟啊。」
大和按下青山医院贴着「因故暂时休诊」这张纸条的门铃后,青山仙太郎老先生便出来应门了。
「好久不见了啊。欢迎你,快进来、快进来。」
「不好意思。听说您弄伤了腰,状况还好吗?」
「很好、很好,你别介意。快点进来吧。」
两人自然地聊起了往事。
「你们从前很常打架啊。」
仙太郎老先生的心情绝佳。他与大和在客厅的矮脚圆桌相对而坐,并拿出了珍藏的烧酒,一手端着酒杯怀念过去。
「他叫什么来着?长濑家的——呃呃……雅也小弟是吗?真的很常跟你还有凛虎打架啊。」
「就是啊,我们很常那样呢。」
「根本几乎每天都在打了。当时婆婆还活着,气着要你们收敛一点。可是我啊,告诉她说『无所谓,就打到高兴为止吧』。」
「是啊。我还三不五时就请爷爷帮我贴OK绷。」
「还因为用了太多消毒药水,搞得不够给其他患者用。那时我经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啊。」
「不好意思。」
「不不不,小孩子就是要有精神才好。不过啊,那阵子真的很忙,都在顾你们的伤势而忽略了其他患者,完全赚不到钱啊。」
仙太郎虽如此笑道,不过这话实在是夸大了。他们并没有天天拳脚相向,凛虎不会做人而发展的纠纷也根本没有持续多久。以暑假发生的某件事为契机,转学组和当地组之间的关系急遽地修复了。
「关于雪夜的事情……」
大和替老先生斟酒的同时问道。
「就爷爷来看,他是什么样的人呢?」
「嗯嗯……」
仙太郎摇晃着斟满的酒杯,说:
「他是个善良的孩子。既温柔又聪明……若是那孩子能健健康康地活着,一定能成就许多事情啊。我没能给他任何帮助,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才当医生的。」
「已经要两年了呢。」
「我很感谢你,大和小弟。」
老先生稍稍换了个口气说道。
「自从你来到八幡,雪夜就变得非常开朗。」
「是这样吗?」
「是啊。该说是涌现了活下去的动力吗?那孩子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夭折的,倘若没有你在,会更早撒手人寰。」
「不不不,没这么夸张……」
「我可是医生啊,大和小弟。」
仙太郎咧嘴露出了白白的假牙。
「我自认最清楚雪夜的身体状况了。既然我这么说,那就不会错。那孩子就算更早过世也不奇怪。直到你来到八幡之后,雪夜就变了。」
「如果要说活下去的动力……」
大和边挖着西瓜籽边说:
「有青山在不是吗?雪夜一直很挂心妹妹的事情,还轮不到我啦。」
「凛虎她啊……」
老医师摇摇头,说:
「我很担心那孩子,不晓得怎么办才好。」
「她没问题的。至少她帮了我很多。」
「她既独立,脑袋又好,但总是很笨拙啊。」
「我懂。」
「我来日不多了,希望能早点解决就好。」
「您也太心急了。」
「没的事。我死后,那孩子就无处可去了。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回到东京去,这边的亲戚也不多。你不会很担心吗?」
「嗯,是啦,确实有些地方会担心。」
「她还会钻牛角尖,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肯说。我实在无能为力。」
「是啊。她也有很多事情瞒着我。」
「不过能够仰仗的只有你了。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。」
「我还是高中生喔。」
「说真的,如果她能够再机灵点,就会有很多追求者了。你记得吗,大和小弟?没记错的话,那是你们小学六年级的事情——」
仙太郎似乎喝醉了,讲话愈来愈像个老人家。
虽然大和自认有着寻常的敬老精神,依然不禁充耳不闻,他忍不住全神贯注在挖出所有西瓜籽上面。因此,他差点漏听老医师过一阵子后才接续下去的话语。
「嗯,你只要活着就算赚到啦。毕竟你和雪夜一同卷进了意外,万一你们俩都在那时死去,我可受不了啊。」
「……您在说什么?」
「雪夜断气的时候,你也在陷入昏迷的情形下,和他一起被人发现啊。」
「……」
尽管并未说出口,「我不记得了」的表情还是写在脸上。仙太郎老先生一脸「这也难怪」的模样说:
「毕竟你在那件事前后发生了很多状况,不记得也是无可厚非的。」
不。
那怎么可能。
再怎么说都不会这样。倘若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,不可能会忘记。
他忘掉了?
不对,是被迫遗忘了?
不,更重要的是,既然大和与雪夜是一起被发现的,那么他不就也同样是和事件相关的当事人吗?他和雪夜一样是被害人(?),所以或许没有任何嫌疑就是……
「不过啊,雪夜很讨厌你啊。」
果然是因为酒意所导致的吗?
老医师不顾缄默不语的大和,迳自继续抛出震撼发言。
「喔……」
大和发出了愚蠢的声音。
之后连忙说道:
「咦?雪夜他讨厌我?」
「这样啊,你果然没发现。」
老先生皱起了红通通的脸,说:
「虽然你很机灵,有些地方却很迟钝呢。」
「……」
老医师替自己斟酒。大和望着烧酒,挤出声音:
「不,可是……我觉得和他的交情好得乱七八糟耶。」
「你们的交情是很好。」
「我认为……我们俩是朋友。」
「那是当然。你是他最好的朋友,而且雪夜老是在称赞你,说你是个很好很厉害的人。那孩子当真很中意你啊。」
「……」
面对推测不出话中含意的大和,老医师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说道:
「既喜欢又讨厌,这样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吧?不论好坏你都相当耿直,所以才不会注意到这种地方。因此凛虎才会和你交好。」
咕嘟——
老先生将杯中物一饮而尽。
「这次的三回忌就多多拜托了。长濑家的雅也小弟似乎也有帮忙打点许多事情,就办得隆重一点吧。那样子雪夜也会比较开心。」
†
雪夜的三回忌办得肃穆又豪华。
同学们全体出席,附近邻居也几乎都来露脸了。许多列席者主动代替伤到腰的丧家处理事情。青山家是当地名门,而青山雪夜是镇上无人不晓的知名人物。
「他没有任何讨人厌的地方啊。」
长濑雅也在法会后的餐会上说道。
他大嚼特嚼着松花堂便当的炸鸡块,说:
「他善良得连虫子也杀不了,总是笑脸迎人。所有事情都亲切以对。」
「雪夜也不会说人坏话。」
其他同学出言缅怀,而后又有另一个同学说:
「我根本就没看过他动怒的样子。」
「是啊。感觉即使生气,他也只会用温和的口吻劝导。就像是在说『那样我可不敢苟同喔』一样。好像在听老爷爷老奶奶说教,不知不觉间就会开口道歉了。」
「不过他也不是只有一本正经的地方啦。」
「是啊。像是我带色情书刊过去的时候,他意外地兴味盎然呢——」
快乐的时光一转眼就过去了。
餐会顺利闭幕,大人们准备前往续第三摊。他们大概会直接一口气玩到深夜吧。
理所当然的,仙太郎老先生是参加那一团的。
虽然照道理来说,身为家属的凛虎在这种场面应该也要去露个脸,但——
「好啦,大伙儿出发吧。」
雅也一声令下,同学们便浩浩荡荡地结伴前往某个地方。
「喂,雅也。你们要上哪儿去啊?」
「别问这么多了,来吧。」
他笑着对大和招招手。看来雅也似乎有安排,而其他人全都收到通知了。
「动作快点,不然我要丢下你喽。」
在雅也的催促之下,大和最后也只能跟去了。
今天也是盛夏的好天气。蝉鸣声、观光客、潺潺流水,镇上这些景物仿佛百年不变、历久不衰。而众人就在这样的状况下声势浩大地前进,好似跟着哈梅尔吹笛人去的孩子们一样。
「是要去哪里呢?」
「不晓得。」
凛虎歪过了脑袋瓜,但她的脸上却带着笑意。这是知道些什么的表情。
「好啦,大伙儿整队!」
就在如此这般当中,队伍停了下来。
大和有不好的预感。这个超过二十人的集团所伫足之处,是横跨吉田川的新桥正中央。这里是连接旧官厅和八幡城的交通要道。
同时——
也是「跳水」的名胜。
「呃~那么——」
雅也在集团前方高喊道:
「难得我们大家这样聚在一起。兼作娱乐和追悼青山雪夜,大伙儿一同跳水吧!」
什么?
大和扭曲着嘴唇。这是什么状况?都没人和他提过。
这时已经有好几个人当场褪下了衣物,毫不犹豫。他们俐落地脱着上衣和裤子,底下准备周到地穿好了泳装。
(雅也,你这混蛋。)
大和瞪向率先脱衣的朋友。虽然他们的目光并未对上,但对方铁定有注意到,证据就是他嘴角带着奸笑。当然,也有同学并未脱衣。纵然生于郡上八幡,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要跳水。女生很少人要跳,而男生也有人不跳的。
话虽如此——
「青山。」
「什么?」
「你早知道了?」
「嗯。」
没有摆出一副大模大样的态度还算好,但也不是老实承认就会被原谅吧。虽然她一脸云淡风轻,不过眼睛却漾着笑意。她的模样强烈表达出「一切准备就绪」的意思。
这个走向……这股气氛……
该死的,被设计了。
「那么,我要跳喽——!」
真是性急。
穿着海滩裤的雅也身轻如燕地跨过栏杆,非常轻松地朝着十几公尺底下的河面一直线跳落。
咚——!
呀喝——!
水里发出重物冲撞水团此种格外不祥的声响,周遭则欢欣鼓噪。这时又有其他同学跳了下去。一个、两个、三个。大和觉得他们根本疯了,看上去等同于自杀。虽说有这么多深谙水性的人不太会有什么万一,但这高度可比三层楼高的大厦啊。
「那样很爽快喔。」
面对铁青着脸窥探栏杆底下的大和,凛虎对他打包票。
「你试试看,很畅快的。我保证。」
「抱歉。我信任你这个人,但唯有这番话相信不得。」
在这当中,又有人陆陆续续地跳了下去。
每当有人一跃而下,便会响起欢呼声。那些同学从水面仰望着桥并挥手的身影,在大和眼中就像是从地狱向他招手的亡者。
「我刚开始也很害怕。」
凛虎为那些不要命的家伙送上掌声,同时以怀念的口吻说:
「第一次跳下去的时候,我是迫于情势不得已。可是一旦尝试后,便忽然觉得眼前一亮,好像看到了什么崭新的事物。所以我才想请你试试看,哪怕是一次也行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