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丝呆立不动。



面对那个东西，她停住动作，忘记呼吸，说不出话来了。



「这，是……」



在她眼前的，是有人族胴体那么大的漆黑鳞片。



宛如磨亮黑曜石一般的块状物体，让艾丝的胸口怦咚一震。



艾丝等人在村庄逗留到了第三天。



今天将举办祈求「艾达斯村」五谷丰登的祭典。雨过天晴，人们勤快地做准备时，艾丝与贝尔为了感谢村民相救，决定也来帮忙。这是两人初次与莉娜等人以外的村民们正式交流，一下受到大人注目，一下又被小孩黏著不放，起初让两人困惑了一下，但很快就跟善良的村民们打成了一片。艾丝一边帮忙做准备的同时，有好几次都忍不住露出笑容。



好祥和的村庄。



就在艾丝由衷如此心想之后，没过多久。



那个东西就出现在艾丝的面前。



那个东西稳稳放置在经过装饰的石砌小屋里。



畸形的轮廓留有缺角痕迹。



那东西散放出阴森森的漆黑光泽，使得艾丝起了一阵鸡皮疙瘩。



艾丝在道路前面直立不动，一名村人注意到艾丝呆滞的视线，似乎猜中了她的想法，开口说了：



「冒险者大人……那是黑龙大人的鳞片。」



艾丝怀疑是自己听错了。



「黑龙，大人……？」



那种存在又被称为「独眼龙」，是上古时代的一头龙。



它在「古代」入侵地表的怪兽当中，是最具力量的一头怪物，与陆上王者（贝西摩斯）、海中霸王（利维坦）并列为「三大冒险者委托」，是全世界期望讨伐的对象。伟大的宙斯与赫拉这两大派系虽然诛灭了陆上王者（贝西摩斯）等怪物，最后仅剩的「黑龙」却反过来击败了当时世上最强的冒险者们。这种结果带来了将全世界推落地狱的深沉绝望，也导致了以黑暗派系为首的「恶势力」抬头。如今传说巨龙仍然活在大陆最遥远的地方。



当如今可能正在沉睡的巨龙苏醒时──人们认为那将是终末之刻的开始，称之为触发毁灭的扳机。



讨伐「黑龙」是下界全域的「夙愿」。



是世人要求迷宫都市（欧拉丽）履行的义务。



这件事就连艾丝都知道。



不可能不知道。



然而，这样一个灾厄的象徵，在这村子里怎么会受人祭祀呢？



「传说在很久以前，遭人逐出迷宫都市（欧拉丽）的黑龙大人飞过这座村子上空时，掉下了几片鳞片。」



「……！」



「怪兽害怕这种鳞片，不敢靠近。正因为有这块鳞片，我们才能平安过活。……这块鳞片对村子来说，就像是守护神。」



鳞片散发出上古巨龙的气息、立于所有怪物顶点的王者波动。



村民表示怪兽会本能感觉到这点，打从心底感到畏惧，而不敢越雷池一步。多亏于此，村庄才能保持和平安稳。



艾丝受到了冲击。



她早就觉得奇怪了。座落于怪兽横行霸道的「比欧山地」深山之中，这座村庄为何完全没受到怪兽侵扰？



是这块鳞片保护了「艾达斯村」。



「我们当然知道『三大冒险者委托』的事……。受惠于巨龙的我们一定比谁都清楚，不诛灭黑龙大人，世界总有一天会毁灭。但是，我们仍然忍不住想祭祀它，忍不住向它祈祷。」



村人阖起眼睛，彷佛习惯成自然般双手合握，献上了祈祷。



（受到怪兽的，保护……？）



不是冒险者，也不是诸神。



而是凶恶、丑恶、残忍的怪物。



艾丝感觉视界彷佛发出软绵绵的声音，应声扭曲了。



怪兽是人族公敌，是造成人们悲伤落泪的绝对邪恶。艾丝一直是如此相信的。她如此相信，而挥剑杀敌直到今天。



然而，无论如何非得诛灭的存在，却在保护艾丝的同胞。



艾丝的价值观就要遭到破坏了。原本的绝对真理遭到颠覆，近似恶心感的冲动打乱著心绪。



──巨龙信仰根深蒂固的村庄。



这是艾丝所不知道的世界。



是她不该知道的，真理的另一个侧面。



（我们必须打倒怪兽……怪物、妖魔……「魔龙」必须……！）



没有办法能制止心乱如麻的感情。



艾丝无法接受「怪兽保护人们」这种绝对性的矛盾。



绝不可以有什么「与人们共存的怪物」。



一旦接受这种事情，艾丝的存在理由、高举剑刃的意志将因此动摇。



因为艾丝的剑，必须形同怪物的墓碑。



冲毁内心堤防的悲痛浪潮、憎恨之火在胸口深处逐渐扩大。



艾丝看见了「艾达斯村」陷入火海的幻影。那是与自己的故乡重叠，遭到怪兽破坏、剥夺、步上毁灭之路的大地光景。



眼前此时此刻仍震颤著心脏的龙鳞，看在艾丝眼里如同一切元凶的象徵，将她的胸膛撕扯得稀烂。



「冒、冒险者大人……？」



「！」



村人害怕的声音拉回了艾丝的意识。



不知不觉间，艾丝的右手已经抓住了不坏剑（绝望之剑）的握柄。



手指握得太紧而在发抖，演奏出喀答喀答的声响，随时都可能拔剑出鞘。



艾丝凭著意志之力，勉强拉开了捏紧剑柄的手指。



「……对不起。我去走走。」



「好、好的……」



艾丝讲过一声，然后离开现场。



她侧眼瞧著一边开怀大笑一边为祭典做准备的人们，在村子里漫步。漆黑鳞片不只一块，而是有好几块。不知道是巨龙掉下了多个鳞片，还是村人们敲破了它。从硬度或信仰问题而论，恐怕是前者吧。许多鳞片掉在「艾达斯村」的外围，沿著村子与森林的界线如石碑般树立。



艾丝每发现一块鳞片，就动也不动地定睛注视它，握紧了手。



每一次她都得用钢铁般的意志，压抑住想拔剑的冲动。



纵然黑色火焰焚烧著她的内心，为了这座村庄的民众，她必须视若无睹。必须忽视这座村庄就在龙鳞旁边展露笑容的光景，以及人们与怪物气息为邻，照常度日的矛盾景观。自己必须懂得折衷。艾丝一次又一次规劝自己。



时间流逝，天空染成了枣红色。



日落时刻来临，太阳即将沉入西方的山顶后面。在黄昏余晖笼罩的村子里，艾丝回到了最早发现到的鳞片前面。



位置差不多在村子的中央。



这间经过装饰的石头小屋是祭坛，摆在鳞片前面的食物是祭品。这是受到村人祭拜、敬畏的巨龙的一部分。



是会毁灭世界的……灾厄的碎片。



「艾丝小姐？」



贝尔的声音敲击著艾丝的背。



注意到少年在背后驻足的气息，只有这一刻艾丝没做出反应。她拿不出那种多余精神。



艾丝只注视著眼前的鳞片，以免让少年看到自己的脸，闷不吭声，视线紧盯著那个东西。



不久，贝尔好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，对她说出这句话：



「好像在拜神一样呢。」



就在那个瞬间。



艾丝的黑色火焰增强了火势。



受到让视野一闪一灭的激情巨浪所支配，否定的话语从她的嘴唇冲口而出：



「那才不是什么神。」



连艾丝自己都吃了一惊，她那声音沉重、冰冷，伴有尖利的语调。



就像一把剑，要把所有事物都砍碎似的。



「────」



她知道背后的贝尔哑然无语。



知道他接触到艾丝一瞬间泄漏的赤裸感情……黑暗面的片鳞半爪，而倒抽了一口冷气。



「……」



感觉到少年畏缩的气息，艾丝的目光略为低垂了。



不能让这种黑色火焰烧到纯白无瑕的他。艾丝恢复了些许理智。



她压抑住火焰，控制自己的感情。



艾丝重新戴起人偶的面具，好在转回头时能继续当【剑姬】。



「我们回去吧。」



「……好、好的。」



艾丝转过身来，移步从小屋前面离开。



本来呆站原地的贝尔急忙随后追来。



他来到艾丝身旁，偷偷观察艾丝的神情，但什么都没问。那种表情就像迷失在现实与幻象的交界处。



艾丝认为这样没什么不好。她希望贝尔什么也别问。因为要是现在被问到，艾丝可能会在感情冲动下变得口无遮拦。



只不过是肩膀与肩膀之间的距离，却显得好遥远。



遥远到了绝望的地步。



艾丝觉得少年的存在彷佛一口气远离了自己。



不，是自己疏远了世界。



在黄昏笼罩的村庄，小小的世界当中，艾丝有种自己变成孤独一人的感觉。



＊



艾丝费了一番工夫，才让烦乱的心绪恢复平静。



她让自己独处，阖起眼睛，一边触摸〖绝望之剑〗一边消灭心中的火焰，才终于感觉好了一点。



艾丝溜出还没完成的祭典准备工作，回到村长的宅第，伫立在走廊上的窗边眺望屋外。广场上堆起了好几根粗圆木，想必是要点燃它当成火堆吧。



她默默地望著祭典即将来临、笑声不绝于耳的光景，注视著受到巨龙守护的村庄。



「您讨厌这个村子吗？」



「！」



对她出声说话的是村长卡姆。



艾丝正在惊愕时，没带女儿独自前来的高龄老者站到她身旁，面对窗外的景色。



「因为老夫觉得您的眼神看起来，似乎与今天早上之前有所不同。」



「这，我……」



「不」或是「没有」。



她想出言否认，却无法把这些字眼说出口。



艾丝张口结舌拚命想回答，然而卡姆显得并不介意，继续说了：



「我们村子受到龙的鳞片所保护。由外人看起来，想必显得很异常吧。」



「我……」



「您就算觉得奇怪也很合理。对于必须打倒怪兽的冒险者大人，或是……珍爱的人事物遭到怪兽夺走的人来说。」



「！」



艾丝睁大了双眼。



简直好像全都了然于心似的，卡姆慢慢说道，面对著前方微笑了。



「老夫一开始，也很讨厌这个村子。」



「咦……？」



听艾丝忍不住表示出疑问，人类老者回答：



「说来难为情，老夫原本也是一位女神的眷属（familiar）……然而窝囊的是，老夫没能保护好那位女神，失去了她。灰心丧志的老夫一心寻死，踏进了『比欧山地』。」



看到老者被夕阳余晖染红的侧脸，以及深陷追忆之中的眼瞳，艾丝明白到他曾对那女神许下过爱的誓言。



「然而，老夫却一路走到了这个村子。对于村子里这些救命恩人，起初老夫气得发疯，大骂他们为什么不让老夫一死了之。」



「这就是，您讨厌这个村子的，理由……？」



「是的。但是……村民不肯弃老夫于不顾。当老夫孤独无助时，是他们伸手拉老夫一把……」



卡姆说，自己就这样得到了救赎。



明明已经对世界绝望，却又流下了泪水。



卡姆用稳重的笑容，如此告诉艾丝。



「这个村子里的人们，除了后来诞生的孩子们之外，大家都怀抱著『伤痛』。他们被赶出原本生活的世界，失去希望，眼泪都哭乾了……」



「……」



「或许这只是一种『疗伤』的互相安慰。但是多亏他们，让老夫改变了想法。」



老人眺望著村里的景象，眯起眼睛。



「让老夫觉得自己并不『孤独』。」



啊啊，这简直就像是──



就在艾丝的内心即将敲开追忆之门时，卡姆转向了她。



「艾丝小姐……老夫觉得您与老夫有点相像。」



「……」



「如果这话冒犯了您，请您见谅。请您当作是老头子的胡言乱语，听听就算了。」



这时，艾丝注意到了。



她发现夕阳余晖成了掩饰，其实卡姆的脸色比一开始认识时更糟。



艾丝心头一惊，但卡姆始终保持著笑容，继续说下去：



「老夫祈望能出现一个人……抚平您尚未痊愈的『伤痛』。」



艾丝有好一段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。



对于一位染上黄昏色彩的老人，她既不能否认也不能搪塞，只是与对方四目交接。



卡姆说他并不孤独。



然而他直到现在，仍然怀抱著丧失挚爱的心痛。



他所说的祈望，也许是在劝勉艾丝不要变得跟他一样。



艾丝沉默不语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，只启唇说出了内心浮现的话语：



「……谢谢您。」



到了太阳完全西沉的夜晚。



按照预定，「艾达斯村」举行了祭典。



以熊熊燃烧的大火堆为中心，广场上摆出了各色料理招待大家，一手拿著饮料的村民们让广场热闹非凡。年幼的孩子们可能期待这一天很久了，在仰头灌酒的大人们之间到处乱窜，又叫又跳。「艾达斯村」的特色是所有种族的亚人齐聚一堂，其中又以半亚人居多。



「那个，你真的不要紧吗，神仙？我说真的，你还是别太勉强自己……」



「我很好啦！贝尔你们那么无微不至地照料我，怎么可能没好呢！」



赫斯缇雅笑著回答忧心忡忡的贝尔。



也许是静养了三天身体好多了，赫斯缇雅拉著贝尔与艾丝想参加祭典。她穿著莉娜小时候穿过的蓝色服饰，与艾丝的红底衣裳形成对比。莉娜还开两人玩笑，说她们站在一起就像姊妹花。



（……既然赫斯缇雅女神已经好起来了，明天就可以离开村子……）



艾丝从旁听著【赫斯缇雅眷族】快活的对话，漫不经心地想。



她对这座村庄怀抱著复杂的心情，趁著自己还没失去平常心，想早点离开这里。不得不承认她有这种想法。可是，现在又是如何呢？



不是心里骚动不安什么的，而是……对，一种不安定的心情。



感觉就像自己的脚下正不稳地摇晃。



虽说与卡姆交谈后让艾丝略为平静了点，但她还是一直心不在焉。



艾丝与贝尔他们一起看著火堆亮光升上夜空的光景，看得出神。



与魔石灯大异其趣的自然光源，「好漂亮……」让艾丝下意识地喃喃自语。



「啊，女神大人！」



「身体已经康复了吗！？」



村人聚集到艾丝他们的身边来。



他们从卡姆那边听说了始末，都在担心赫斯缇雅。其中还有人亲自前去宅第，分给他们一些营养丰富的药草等等。



「艾达斯村」没有天神，村民不分男女老幼都围著赫斯缇雅。特别是年幼的孩子们更是对她充满好奇心。「谢谢。」原本吓了一跳的赫斯缇雅也破颜而笑。



就在这时……



「嗯……？」



艾丝听见了歌声。



村民们活泼开朗的歌声与手打拍子的声音传来，不知不觉间，男生女生已经成双成对，在火堆周围开始跳舞。



「那是村里的舞蹈吗？好像大多是年轻人……」



「喔，那是……也说不上是村里的惯例……我们有个不成文规定，还没成婚的小伙子邀姑娘跳舞，说穿了就是告白，只要姑娘答应了，两人就成了情侣……」



「是、是这样啊？」



「今天是祈求丰收的祭典，不嫌弃的话，女神大人不妨也去跳舞吧！」



「请赐与我们丰穰的恩惠！」



听到对方的回答，赫斯缇雅先是变得坐立不安，接著又受到村人们祈求女神赐福，「嗯哼！」她非常刻意地乾咳一声。



「啊──，贝尔？看来我突然得尽到做为天神的责任了……那个，嗯，怎么说呢？」



在火堆亮光的照耀下，女神显得有点心神不定，给了少年一个秋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