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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波蚀 ①井上晓海 十九岁 夏(2 / 2)

她却以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带过了。并不认为理当如此,但说了也没用──察觉到她语气中放弃的态度,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。我没来由地想起岛上的聚会,做料理、端酒送水的是女人,男人只坐着吃。



尽管已经习以为常,但原来出了社会也是这样,我大失所望。在大都市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吧,每当我这么想,思绪便不禁飞向已成泡影的、和棹在东京的生活。



就这样,我每天都在自己想喝茶的时候,询问办公室里的大家有没有需要。泡茶、泡咖啡,配合每个人的喜好加入砂糖或牛奶,边泡边想,希望公司至少也买一台办公室用的饮料机吧。



「不过是泡个茶而已,你就帮他们泡啊,又不会怎样。这也是算在你薪水里面的吧。」



妈妈吃着晚餐,满不在乎地说。



「反正你跟青野结婚之后也要辞职,工作上那么讲究做什么。比起那个,你还不如好好化妆,再这样下去男朋友都要被东京的女孩子抢走了。」



不同于以往,妈妈对于我和棹交往的态度十分积极,或许是因为棹从陪酒女的儿子摇身一变成为职业漫画家的关系。和岛上的很多人一样,漫画家在她心目中也是个能赚大钱又显赫的工作。



靠人气吃饭的行业没那么容易,我想在身边支持努力打拼的棹。我是因为担心妈妈你才留在岛上,如果还有心思担心我的妆容,不如赶快好起来吧──这些话哽在喉头。



从前那个絮絮叨叨但个性开朗的妈妈已经不在了。一个月两次,她定期到今治的医院拿抗忧郁药,除此之外都足不出户,凡事爱抱怨,总是郁郁寡欢。不能鼓励她、也不能骂她,因此我只能听她发牢骚,顺着她的话答腔。



「要结婚的话,还是多练习把茶泡好比较实在,烹饪也是。」



妈妈吃了一口酱煮鱼,叹了口气说,这根本没入味嘛。被筷子反覆拨弄却乏人问津的鱼,在盘子上被拨得烂糊糊的。



妈妈虽然一度答应离婚,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。像预付赡养费一样,爸爸每个月会汇点钱过来。爸爸的薪资没有优渥到足以支撑两个家庭,不过瞳子小姐自己也有收入。瞳子小姐不必依靠男人、自己拥有经济能力这点,使得妈妈相形之下更加悲惨。在我们岛上,瞳子小姐被叫做「没良心的禽兽」,妈妈和我则成了「凄惨可怜」的同情对象。但是,比起承受外人自以为通晓内情的怜悯,我宁可被称作「没良心的禽兽」。



──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。但有些时候确实是因为有钱,我才能够保有自由。



──比方说,我不必依存于任何人活下去,也不必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从任何人的命令。



到了出社会之后的现在,我对瞳子小姐这番话更有体会。钱很重要,用来赚钱的工作也很重要,出社会的第一年,我怀着这种想法努力工作。到了体认到现实的第二年,尽管和同届的男性职员做着同等的工作,我的薪资果然还是没有提高,天天替人泡茶。



前阵子,我听人说起担任女性职员主管的佐佐木小姐从前的故事。佐佐木小姐年轻时,业绩比起和她同届的现任课长更优秀,却无从升迁,名片上的职称也一直是业务助理。直到今天,佐佐木小姐仍然默默地替课长泡茶。



从那时起,我不再认真看待工作。我不会偷懒,但也不会特别努力。取而代之地,我开始比从前更投入于刺绣,在那些像开了洞一样空虚的部分刺上闪耀的珠子和亮片,把它们一点一滴填满。



下班后,我开始向母亲谎称加班,频繁拜访瞳子小姐。起初我打算到刺绣教室上课,但瞳子小姐说,我不收你的学费。断然说「不收」而不是「不能收」,很符合瞳子小姐一贯的作风,无论什么时候,瞳子小姐的中心都是瞳子小姐自己。



「刺绣真的能展现一个人的性格呢。」



瞳子小姐凝神打量着我刚做好的胸针。锁链针法勾勒出鸡冠花的轮廓,花序的部分用金色与暗红色的细小珠子填满。原本希望它呈现更柔软的起伏,但以我的技术实在办不到,到处都是缝隙,太丢人了。



「很有晓海你的风格哦。明明能用自己的方式大幅简化工法,不明白的部分你却还是努力绣好,不会敷衍了事。这种认真的态度很适合当专业的刺绣家哦。」



「我只是喜欢刺绣而已。」



「对于喜欢的事物,人才会精益求精。棹也是这样成为职业漫画家的吧?」



我从来没这么想过。不过原来如此,最初大家都是从单纯「喜欢」一件事开始的。就这样,棹成为了专业的漫画家,瞳子小姐则成为了专业的刺绣家。可是我──



「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投入,还要到公司上班。」



「你的工作怎么样?」



「嗯,还可以吧。」



「你一点都不乐在其中呢。」



凡事都瞒不过瞳子小姐。



「我说啊,晓海。到了关键时刻,无论谁对你说了什么,切记都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哦。让人害怕的,只有『嘿』地跳过阻碍的那一瞬间而已,跳过去之后你就自由了。」



瞳子小姐的语气轻快,完全没有强加于人的感觉。



「说得也是,我想一定是这样的。我都明白,可是……」



我自嘲地笑了笑,「可是」之后的话欲言又止。想说的话总是在胸口卷成漩涡,然而一旦把它说出口──瞳子小姐摸了摸我低垂的头。



「你们都是好孩子。」



「你们?」



「我之前也跟棹说过类似的话。」



她缓缓抚摸我的头发,像触碰一个小小孩。



「你们真的都是很好的孩子,但这不是赞美哦。」



瞳子小姐摸着我的头,从她手腕隐约传来香水味,和我赶在上班之前随便收拾的干净衣物是截然不同的味道。我总是被时间追着跑。



妈妈的病况没有好转迹象,无论我多么努力,甚至都听不到一句谢谢。即使努力工作,未来也没有机会翻身。我仍然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将持续多久,十八岁以后的时间便已经像沙漏里的细沙一样不断流逝。



「对不起。我只对你道歉。」



瞳子小姐总是轻快的声音,此刻听起来像一片纤薄易碎的玻璃。听得出瞳子小姐在担心我,也听得出她感到抱歉。



我摇摇头。瞳子小姐确实是一切的开端,然而从众多选项之中选择了「现在」的人是我。如果说这是错误的选择,那么错的人便是我,无法怪罪于任何人。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。



──我会这样活到什么时候呢?



御盆节连假在转眼间结束,连假最后一天,棹像往常一样送我到高圆寺站。刚开始他会一路送我到羽田机场,但我不喜欢太浓厚的离别氛围,所以之前便告诉过他送到高圆寺站就好。



「我还是送你到羽田吧。」



「到这里就可以了。」



「可是东西这么多。」



我双手提满了准备送给大家的伴手礼,每次回去时都是这样;棹这一次之所以特别体贴,想必是因为我们昨晚起了点小口角。



昨天,棹带我去和他的漫画家伙伴们一起聚会,其中有一位是先前就常听棹提及的佐都留。令我惊讶的是,佐都留居然是女生,听他们说,原来在青年杂志上连载的女性漫画家常常取中性的笔名。



──之前你不是说过你去佐都留家过夜吗?



──快截稿前去过,那时候她说要开天窗了,找我去帮忙。



──那可是女孩子家耶,一般会在那里过夜吗?



棹蹙起眉头,说他没把佐都留当成女人,而是工作伙伴。我理智上明白,心里却还是无法接受,棹见状叹了一口大气。



──这里是东京,和男女走在一起就会被投以奇怪目光的岛上不一样。



我受到轻微的冲击。岛上特有的传统偏见、公司理所当然的男女差别待遇让我忍无可忍,此刻却体认到岛上的想法其实也耳濡目染地沾染到我自己身上。耳朵一点一点热了起来,我逃进浴室,这个话题到此为止。



「昨天对不起,我没有顾虑到你的心情。」



在月台上等电车的时候,棹这么说。



「如果你介意的话,我不会再去佐都留家了。」



「不是这样的。」



我下意识提高了音量。



「对不起,但不是这样的,昨天是我不对。」



棹还想再说什么,但我伸出双手,截断了他的话。



「工作上的伙伴很重要,我不想妨碍棹的工作,想支持你,也想要好好对待你所重视的人。这才是我真正的想法,请不要怀疑。拜托你。」



真的很对不起,我又道了一次歉,棹则回说「我也要跟你说对不起」。电车到站前短短的时间,我们一直牵着手。电车停靠时,我一个人上了车,车门关上,车体大幅晃了一下。我们隔着车窗向彼此挥手,棹的身影越来越远,直到完全看不见他的时候,我才终于解开笑容。



──我做得够好吗?



在与恋人分别的落寞感涌上心头之前,我对着向后流逝的景色这么问。我没有造成棹的负担吧?有没有成功扮演好让棹放松的角色?回家路上,我总是为自己打分数。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?棹一定没注意到。



我决定留在岛上的时候,棹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。他把所有怨言留给自己,取而代之地和我交换了许多约定,让我安心。即便如此,远距离恋爱还是困难重重,双方的心意只需要一点微不足道的契机就可能渐行渐远。所以我竭尽全力地努力,实际收入的十三万圆当中,我把八万圆留给家里,剩下的扣掉和朋友交际,全部拿来支付上东京的交通费、衣服、化妆品费用。平常穿的是便宜的快时尚品牌,却为了上东京买了两万圆一件的洋装和新的内衣裤。我不希望棹觉得我和东京的女生比起来土里土气,但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够俗气了。



钱很重要,工作很重要,棹也很重要。



但我却什么也构不着。



对于在东京逐步实现梦想的棹,我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夸耀。



所以,至少要扮演一个体贴的女朋友。我感到不安是我自己的问题,我必须自己处理好,在东京打拼的棹不应该背负这些。那我该怎么办?必须找到与棹不相关的、只属于我自己的重心才行。



我从包包里拿出一本杂志,是陪棹去找资料时,在旧书店找到的巴黎服饰品牌作品集。黑色乌干纱上绣着淡水真珠、金属珠子、粉色珠子、施华洛世奇水晶和黑钻石,名为「CIEL DE NUIT」的黑色礼服由三千颗珠子刺绣而成。多美呀,还存在着这样如梦似幻的世界。



──这种认真的态度很适合当专业的刺绣家哦。



──对于喜欢的事物,人才会精益求精。



我内心一瞬间雀跃地展开了翅膀,又立刻把那对翅膀摺起来收好。透过棹的工作,我明白创作类的行业有多么残酷:即使投入大量时间,也不晓得能不能实现梦想。情况不允许我做那种梦,此刻摆在我眼前的不是梦想,而是现实。我收起杂志,在智慧型手机上打开转职网站,一则一则浏览应征条件,希望至少能换到一间努力有所回报的公司。从力所能及的地方着手,即使只迈开一小步也好,我要从这里脱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