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⑤青野棹 十七岁 夏(2 / 2)



「瞳子小姐家。」



晓海沉默了,我催促她坐进后座。虽然很想一起坐在后面陪她,但小结睡在另一侧,我于是回到副驾驶座。北原老师开动车子,越过连接岛屿的大桥时,我注意到窗外是一片漆黑。夜晚的大海比天空更黑,像随时准备吞噬世界的黑洞。晓海低着头,双手交握在胸前。拜托让我们赶上,希望不要出任何事──我们只能这么祈祷。



「请在下一个红绿灯转弯。」



进入邻岛之后,晓海第一次开口说话。我们穿过聚落往山上开了一会儿,便在车头灯前方看见晓海家的车,看起来没什么异状。我们在不远处停下车,蹑手蹑脚地走近房子。通往玄关长长的小径前方,能看见一小簇橘色在黑暗中摇曳。是火。



「……妈妈。」



晓海茫然地喃喃,她的视线另一端有个人影。周遭暗得看不见表情,但那人弯驼的背影与轮廓散发出不幸的粒子,比任何证据都要明确指明了她就是晓海的母亲──一个被关在没有出口、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的人。



「妈妈,你在做什么?」



我连忙拉住晓海,阻止她走近。晓海的母亲脚边,有揉成团状的报纸在燃烧,塑胶油桶翻倒在不远处,流出的煤油沾湿了庭院小径上的杂草。距离火焰太近了。



「放开我,妈妈她……」



「不能过去。阿姨,你快离开那里,会被火烧到。」



绝不能让晓海靠近,要快点让晓海的母亲离开火源,得想办法灭火。当我们恐慌地僵直在原地,北原老师大步从我们身边走过,把着火的报纸团踢到离煤油有段距离的地方,用脚踩踏着它灭火。



「青野同学,请你拿水来,用水桶或接水管都可以。井上同学,请你带着妈妈先回到车上。如果结醒来了,请跟她说我马上就回去。」



「水要去哪里……」



「请按电铃问家里的人。」



但要是这么做,晓海母亲所做的事就会败露。



「反正也瞒不住了,必须优先灭火,万一之后火势变大就糟了。」



受到老师读心般的指示敦促,我终于动了起来。



我按了电铃,向出来应门的晓海父亲和瞳子小姐问到水龙头的位置,从后院拉来水管仔细洒水。过程中,晓海的母亲从车子里冲出来,一把推开丈夫,抓住瞳子小姐的短发把她推倒在地。



她喊叫着什么,但我听不清楚,只看见她骑在瞳子小姐身上殴打她,力道大得难以想像是出自女人,晓海父亲和北原老师两个人合力才把她拉开。晓海父亲把瞳子小姐藏在自己身后,晓海母亲看见这一幕,更是甩乱了头发哭天抢地。这景象连习惯了男女纠纷的我也不忍直视,晓海发着抖,把一切看在眼里。



北原老师陪伴着晓海的母亲,好不容易把她关进车里,但那之后又是一场骚动。即使心灵已经重创至此的妻子就在面前,晓海的父亲仍然说他要留在瞳子小姐家。



「爸爸,拜托你一起回家吧。」



面对女儿的请托,他也垂着头不答腔。这样下去没完没了。



「瞳子小姐,今天一个晚上就好,你就让叔叔他回家一下吧。」



我来到相隔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如此拜托她,瞳子小姐正擦拭着她被殴打破皮的嘴唇。



「同样身为女人,你一定也明白阿姨她的心情。她打算做的事情虽然不该被原谅,但这也表示她已经被逼到这种地步了。」



我意在言外地指责这是她的错。



「是啊。心爱的男人每晚都睡在其他女人身边,没有女人不会为此发狂。」



「既然你这么想──」



「所以只要走错一步,说不定就换成我到晓海家放火了。」



瞳子小姐说完,唐突地把身体转了半圈和我面对面。坚定的眼神笔直仰望过来,我一时竟被她的气势压倒。



「棹,你听过介错吗?」



「咦、啊,你说切腹?」



瞳子小姐点头。



「光是切开腹部是死不了的,所以才需要有人砍头来『介错』,不让切腹者痛苦太久,这是武士的怜悯。我和他太太都已经把肚子切开了,剩下的只差男人砍下最后一刀。要是男人在这时候害怕、逃避,求死不得的女人只能痛得满地打滚,不是吗?」



凄绝的比喻使我不禁寒毛倒竖,起了鸡皮疙瘩。另一方面,我回想起母亲屡屡被男人用粗糙的刀法介错,无法死透而四处翻滚挣扎的模样,同时回想起自己被这些事情牵着走的孩提时代。我不想让晓海尝到那种滋味。



「因为瞳子小姐你是被选中的那方,所以才有办法这么说吧?」



瞳子小姐正面接下了我的责难。



「我也曾经有过求死不得、满地打滚的时候,痛苦得心想,拜托让我死个痛快吧。棹,如果换作是你,你希望对方怎么做?」



「如果是我?」



「明知道之后会更加痛苦,也希望对方短暂地对你温柔以对吗?」



我无言以对,却无法认同。



「瞳子小姐,你说的都是正论,但没有人永远正确、永远坚强。哪怕知道有些事做不得,还是有可能往那个方向走,人类没有那么单纯。」



「你这不是温柔,而是懦弱。」



我的反驳被一刀两断。



「到了关键时刻,无论被谁咒骂,也要毫不留情地割舍;无论被谁憎恨,也要不顾一切地争取──若没有这样的觉悟,人生会越来越复杂哦。」



玄关黯淡的灯光下,我和瞳子小姐对视。我并没有那么强大,所以才故作坚强,这该算是坚强还是懦弱?瞳子小姐凝视我的眼神是如此坚定、如此清澈,正因如此,反而更显悲伤。



「抱歉。」



瞳子小姐忽然垂下眼。



「忘记刚才的话吧,我说的话不能算数。」



在我感到困惑的时候,她轻轻触碰我的头发。



「你是个很好的孩子,今晚谢谢你。」



手心顺着我头顶的轮廓轻轻包覆般摸了一下,瞳子小姐告诉晓海父亲她要先回去了,便走进屋内。晓海的父亲也追着她进门,我和晓海筋疲力尽地回到车上。



「不好意思,要麻烦你们挤一下了,请你们和妈妈一起坐后座。」



晓海的母亲意识茫然地瘫在后座,但不晓得她什么时候会激动起来,因此我们必须坐在她的两侧防范。小结被移到副驾驶座,仍然发出酣眠的呼吸声。我有点羡慕,内心五味杂陈。世上有小结这样受到保护的孩子,也有像我们这样不被保护的孩子,单纯只是运气好坏的差别。



晓海揽着母亲的肩膀,静静闭上眼睛。



北原老师先载我们到晓海家,和我两个人一起把晓海母亲扛进家门。这是我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走进晓海家,室内杂乱无章,死气沉沉。



「老师,真的谢谢你。」



我说着,送北原老师上车。我会留在这里,不能让晓海一个人捱过这种夜晚。



「你们也累了吧。尽可能多休息,有事手机联络。」



一如往常,北原老师只留下必要的话便离开了。目送他的车子驶远,我重新回想起事情经过,觉得老师真是处变不惊,相较之下我被吓住了,没帮上什么忙。在我自惭形秽的时候,晓海把脸埋进我的肩膀。



「棹,真的很谢谢你,各方面都是。」



「我什么也没做,幸好有北原老师在。」



「没这回事,我很感谢你来帮忙。」



晓海的说话声中没剩下半点力气,我轻抚着她的背以示安慰,这时屋内传来低沉的呻吟声,晓海全身一颤。我们前往查看,从隆起的棉被中漏出含糊的声音。



「……妈妈。」



晓海轻轻把手放上棉被。充盈着小灯泡微弱灯光的和室中,阿姨的手缓缓从棉被里伸出来,摸索着抓住晓海的手。



我倚在砂墙上,看着似曾相识的光景。先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,不过那次是我的母亲。晓海在夜色中低垂着头,我看着她无力的剪影,彷佛看着另一个自己。我们无法放开被至亲牢牢握住的手,明知道甩开它乐得一身轻,我们却无可救药地渴求着爱。



到了拂晓时分,晓海终于入睡,我沿着海岸线漫步回家。染上朝霞颜色的海每一次掀起波浪都形体不定地晃荡,没来由地煽动不安的情绪。一回家我便倒在床上熟睡,到了下午偏迟的时间,才终于起床下楼上厕所。



「咦,你回来啦?」



母亲吓了一跳。



「对啊,回来了。」



无论我跑去哪里、多晚回来,母亲都不太担心,从以前便是如此。



「你去找晓海了吧?」



「去哪都没差吧。」



「好好哦,好青春哦,人家也好想回到高中时代。」



能回去的话就回去吧,然后拜托长成一个稍微好点的家长再回来。我边想边盛了饭,打了颗蛋、淋上酱油,这时收到了晓海的讯息。



我不想看。我从今早开始就有不祥的预感,而这预感恐怕是准确的。我边吃着鸡蛋拌饭,一手打开讯息,试图稍微减轻一点冲击。



「对不起,我不能去东京了。」



数秒的空白之后,退潮般的脱力感袭来。没事的,我习惯了,发生好事之后总是跟随着坏事,打从以前就是这样。我早就知道了。



「我不能丢下妈妈一个人。」



讯息紧接着传来。嗯,我想也是,我明白的。果然不出所料。我把鸡蛋拌饭扒入口中,连着脏腑深处涌上的无奈感一并咽下。



一股化学药剂味忽然冲上鼻腔,原来是母亲把脚翘在包厢沙发上涂着指甲油。我端着吃到一半的饭碗,叹了口气。



「不要在别人吃饭的时候涂啦。」



「对不起嘛──可是涂到一半也没办法中断啦,你忍耐一下。」



没露出半点反省的神色,母亲哼着歌,喀啦喀啦地摇晃指甲油瓶。



「哎,老妈。」



我把吧台的高脚凳整张转过去,和母亲面对面。



「你要和我一起去东京吗?」



话说出口的瞬间就反悔了,我到底在说什么?等到我高中毕业,母亲预计要回到京都,男人消失之后她没有理由继续待在岛上,而且京都还有她的熟客在。



「突然说什么呀,你会跟晓海一起住吧?」



「不确定。」



「吵架啦?」



「没吵架。」



「反正千错万错一定是男人的错,你快去跟人家道歉。」



母亲专注于手上的工作,连头也没抬。



「而且不久之前,我就想说要跟你讲……」



「讲什么?」



「我决定还是不回京都了。」



光听这句话,我就猜到是怎么回事。



「最近我有个处得不错的男友,他叫达也,住在今治。我告诉他我儿子要上东京去了,他就邀请我跟他一起住。」



我回想起母亲喜孜孜地在酒瓶上写上男人名字的模样。



「那太好了。」



我语气平板地说,母亲唰地抬起脸来。



「嗯,他人超好的,下次介绍给你认识。」



「是客人吗?」



「这座岛上怎么可能还有单身的好男人啊,他们全都有老婆啦。」



「那你们在哪里认识的?」



「交友软体。」



傻子吗?我连吐槽的力气都没了。但我自己也一样傻,居然因为一时软弱就想依赖母亲。说到底,她在这种时候也不曾接住我。



「你这一次能幸福吗?」



我问道,母亲做梦似的抬头仰望被香菸熏黄的天花板。



「阿达会不会给我幸福呢……」



看来这一次也没有办法。我问的是她能不能幸福,不是别人能不能给她幸福。她就是因为将幸福寄望于别人,才会屡次失败。你要自己变得幸福才行,唯有你自己绝对不会背叛你,我透过母亲这么告诉自己。



另一方面我却心想,要是晓海也这么傻就好了。



晓海无法为了我舍弃一切,这事实带给我的打击大得出乎意料。明明觉得为了男人舍弃一切的母亲是个傻子,我却要求晓海变成和母亲同样傻的女人。我也是折磨母亲和晓海的自私男人之一。



「见个面吧。」



我传了讯息。



「我在海边等你。」



三秒后便有了回应。



我们或许到此为止了,这不是悲观,只是谈论现实。十七岁的我们,接下来生活的世界越来越广阔,生活环境和思考方式都将日渐改变。随时磨合这些转变,维护这段感情,远距离能够做到什么地步呢?



明知如此,光是回想起晓海昨晚心灰意冷的模样,我就渴望接纳她的一切。尽管她并未选择我,但这不代表她不重视我。有些事情总是身不由己,这我从孩提时代就早已明白。



我们约在熟悉的海滩见面,交换了数不清的约定。



随时可以寄邮件、传讯息联络,如果想念对方的声音还能打电话。状况改善之后可以立刻到东京来,放长假的时候可以一起过。



我喜欢你,随时把你放在心上,不会见异思迁。这些话说得越多,越感觉到不安随之增幅,却又不得不说。当我因为这矛盾感到疲惫不堪的时候,听见「喂──」的呼声。仰头往护岸砖上方一看,一辆轻型卡车停在滨海道路上,酒店熟面孔的常客从驾驶座车窗探出身体。



「你们两个──不要在那种地方打炮喔──」



被他大声揶揄,我一瞬间火气上涌。



「啰嗦,去死啦。」



我怒吼回去,大叔便笑着开动了车子。往旁边一看,晓海低头抹着眼角,我就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守护不了。我说不出自己也想哭,自暴自弃地扯着晓海的衬衫后背,硬拉着她一起仰倒在沙滩上。



两人都没说话,只是听着海浪声,看着逐渐转暗的天空。



「……是晚星。」我说。



在西方偏低的天空,我看见一颗星独自闪耀。



「晚星?」



晓海转动脖子看向我。



「夜晚亮起的第一颗星星,也叫一番星、黄昏星,也就是金星。」



「我都不知道它还叫晚星。」



「早上也会出现,这时候叫启明星,又叫晨星。」



「有这么多称呼呀。」



「明明是同一颗星星,很有趣吧。」



无足轻重的对话令我安心,夸张的词汇使用得越多,越容易磨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。



「不晓得在东京是不是也看得到。」晓海说。



「一定看得到吧,不过肯定还是从岛上看起来最美。」



「带点朦胧美也很有韵味呀。」



我笑着回说「什么啊」,和她同时伸出手。从牵起的手中传来热度,我不知道这段关系能走到哪里,但我想和她一起,尽可能走得更远。



只要我们彼此眼中,还映着同一颗星辰──